见证者

2021-04-20 14:23 浏览 1115 重庆 使用道具
距离男人出逃已有三十年有余。在和警探玩了如此之久的猫鼠游戏后,他已很清楚如何应对他们。每到一个城市,他都会更换名字,伪造证件,用他人的面貌和性格过活,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。一段时间后,便以回老家或是业务调动为由离开。他从不在任何一个地停留太久,也不与当地人建立任何深入联系。在浩瀚无垠的城市里,他只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。因此当他凭空出现时,没有人会察觉到异样。当他不告而别时,也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。他的技术和演技日趋完美,能骗过所有熟人和识别装置的眼睛。他在这些城市中穿行,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般自然。



仅有一次,他的身份面临暴露的风险:一个女孩提出要嫁给他,起初。他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,企图用一些漂亮的玩笑话糊弄过去。然而随着交流的深入,他意识到对方喜欢自己的地方,正是那些他千万百计试图遮掩的地方。他感到恐惧,同时还感到愤怒。他了解这个女孩的来历,她绝不可能与警探有任何关系。他也回忆了自己在她面前的所有作为,其演技一如既往地完美无缺。那么她究竟有什么资本说出这些话?竟然只凭只言片语的数次接触,就开始对他的本质妄下判断?他带着无名之火提出了这个问题,对方则告诉他这是一种直觉。当她见到他第一眼起,便明白他身上有一些他人没有的东西。那是长年累月地的孤独在一个人的灵魂中刻下的烙印。因此这是一份无需道理的爱情,一个寂寞灵魂对另一个寂寞灵魂的心电感应。于是他怔住了,这份突如其来的爱将他吓得愣在原地。第二天,他便仓惶逃离了那座城市,在以后的无数岁月,他都惧怕在街道上与那个女孩不期而遇。



在无比漫长的逃亡中,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的通缉。三十年来他像过街老鼠一样在黑暗中流窜,像阴沟里的蟑螂一样小心翼翼的蜗居,这全都是为了躲避那张白纸黑字的通缉。然而随着时间流逝,他已不再能见到警探的踪影。不再有探照灯在半夜时分照入,不再有子弹擦着他的头皮掠去。不再有金额诱人的悬赏,不再有鬼鬼祟祟的便衣。这是否意味着已经无人再追查他的罪行?是否暗示着他终于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?他忐忑,兴奋,洋洋得意,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将是他的胜利。男人踌躇满志地试图确认,却在这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:三十年来他无数次地更换自己的名字,以致遗忘了自己的真名。他是如此彻底地割舍了自己的过去,连他的头脑中都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。他在虚构的身份中生活了太久,戏服已经缝进了他的骨头里。那天衣无缝的完美演技,甚至欺骗了他自己。



男人感到一阵目眩的茫然。现在他即将获得胜利,可他是在为谁而战呢?三十年来他提心吊胆地生活,不曾有过一个好梦,一刻安宁。可他又是做了什么才沦落至此的呢?他究竟犯了什么罪?是盗窃吗?是杀人吗?他杀了谁?这件事又发生在哪里?是他的故乡吗?他也有过故乡吗,有过朋友吗,有过家人吗?



然而,尽管他遗忘了自己的过去,却一刻都不曾忘却过仇人的样貌。追捕他的警探,曾在巅峰时刻无数次地与他交手。他的体内仍残留着他打入的弹头,那冷酷的面容至今也让逃犯在夜里战栗。他现在又在哪里?他真的放弃追捕了吗?不!他是绝不会罢休的。只要这个人还活着一日,他的自由就一日不会到来……



于是男人开始了寻找。最终,他在一间疗养院找到了昔日的仇敌。三十年过去,对方早已老去。逃犯登门拜访时,警探正病床上奄奄一息。过去的任务毁坏了他的身体。昔日的凌厉和冷酷已经荡然无存,老人身上只有衰竭和干枯的气息。他生命的烛火已经燃到尽头,全靠机器勉强存续。逃犯感到震惊,不可置信,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快乐。这就是他昔日的仇人!高高在上,不可一世的敌人,如今成了这般模样,他却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!逃犯几乎遏制不住脸上的笑容,老人此时却睁开了眼睛。逃犯收敛了表情,讲述起了他编排的说辞。他是作为某位领导来慰问退休干部的。逃犯进行了一番无关紧要的客套,但老人浑浊的眼睛并未映出他的身影,他只是努力地抬起手,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呻吟。于是逃犯立马关切地握住他的手,询问他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。老人发出粗重地呼吸。他试图开口,但逃犯只听见了漏音风箱般的噪音。仪器发出哔哔的警报,于是护士连忙闯进来,宣布探病时间结束。逃犯离开病房,摊开掌心。那是老人在最后塞给他的东西,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纸团。



逃犯缓缓将它展开,在上面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容:这是一张通缉令。



三十年里,他改头换面无数次,已经不认识年轻时的自己了。



逃犯震惊地看向病房。冷汗从他的脑后滴落:老人绝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认出他。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一直将这张通缉令带在身边,将它作为最后的心愿,托付给了一个亲切友好的来客。一瞬间,男人感到一股恶毒的滑稽。他以为他将线索给了可信之人,但那恰恰却是逃犯本人!多么愚蠢啊,多么讽刺啊!他最后的胜利竟然是敌人亲自送到手中!——现在世上不会再有新的人知晓这桩案件,因为老人即将死去,通缉令也将被他撕毁。除了一堆蒙尘的卷宗和落灰的遗物,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罪行。他将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放,胜利已成定局。



男人得意洋洋地笑着,将手伸向纸的边缘。这张纸被汗水浸透了太久,以至于纹理变得异样牢靠,上面的内容也模糊不清。裂缝在纸张的上方展开,通往自由的大门近在眼前。男人却突然停下了。他凝视着通缉令上的人像,抬手摸向自己的脸。那黑白失真的照片早已在折痕和汗水中失去原形,但轮廓还是依稀可见少年模样。——三十年,已经过去三十年了!警探已是白发老者,而他呢?他多大了?现在他是自由了,可是然后呢?然后呢?



他将通缉令平缓展开,阅读着上面的姓名和罪名。尘封的大门重新敞开,往事从死寂的幽井中浮出。现在他终于想起了事情的始末:十八岁的一个午后他背井离乡,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哭泣和一个男人的辱骂。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。男人放下手中泛黄的纸张,再一次看向病房的方向。胜利在此时全面地失去了意义,他的流亡也是一同。——他们都老了,太老了。老到一切的仇恨和罪行都已被淡忘,一切的鲜血和怨憎都已经褪去,化为浩瀚往事的一粒微尘,广阔大海的一粒水滴。在老人死去后,世界上没有人会记得他的曾经。不再有人和他拥有共同的记忆,见证他那平凡无奇的出生、平凡无奇的童年、平凡无奇的爱和平凡无奇的恨……逃犯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进病房。他在床边跪下,握住垂危之人的手。眼泪从浪子的下巴滴落,在对方山脊般沉默的脸颊中流淌。最后的忏悔从犯人嘴中发出。父亲,请您再和我说一次话吧,父亲……


点赞
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账号注册
高级模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