业余杀人者

2021-04-20 14:29 浏览 1317 重庆 使用道具
可能是输了钱,可能是喝了酒,一个夜晚,Q无比强烈地想要杀人。这杀心没有具体对象,因为事情一旦具体,便有了道德的阴影。Q只能去匿名论坛宣泄情绪。他在键盘上鏖战一番,公布杀人计划后便沉沉睡去。次日,一个电话将Q吵醒。陌生人说,他愿意提供给Q一个机会,去杀世界上任何一个人。



对方承诺他会将事情变得具体,且无法律的阴影。这是一档海外真人秀的素材,Q是他们从70亿人中挑出的幸运玩家。节目只在VIP客户内传播,因此报酬丰厚,保密也值得信赖。海外和中奖的概念击晕了Q,他迫不及待地想马上杀人。当天晚上,便有一名西装革履、手提公文包的经办人敲响Q的房门,商定合同细节。简而言之,Q可以随意挑选杀人对象,但他必须和被杀者进行一番简短交谈。



Q第一个选中的人是自己的上司。此人无能善妒,两面三刀,屡屡打压下级,让Q受尽委屈,经常产生杀人冲动。但当上司五花大绑地出现在Q面前,哭着说自己还有老婆孩子父亲母亲时,Q不禁觉得还是算了。他解释,这绝不是心软,只是觉得将千载难逢的机会浪费在此人身上,未免格局太小。经办人非常同意。他们赋予Q制裁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权利,Q却将其浪费在私仇上,未免太不够看。他们暗示Q应该选择更对社会有价值的目标。Q也连连赞同。——上司的求饶极大提升了Q的自尊心,让他的思想觉悟也平白高了几分。此前他受到打压,只能思考“服不服”,本质是奴隶反抗地主。一旦他确认了自己真的高过上司,有了全新的身价,便考虑起“配不配”的问题来。——如今他可以审判世上任何人,那他便是新世界的神!!Q热血沸腾,当即决定刺杀首相。次日他得到接见,在最高府邸与之会谈。首相听完他的不满,开始陈述国家机器的运作原理,一个决策诞生的流程,当今世界局势的分析,以及Q这么做的后果。Q听得头昏脑涨。尽管他对政治依然一无所知,但最高府邸的森严,已经完全压住了他的气焰。Q深感自己行了僭越之举。他骨子里的奴性开始屈服,自尊又不愿承认。于是在他打退堂鼓后,他解释道,此举是为了天下,群龙不可无首,一国不可无主。经办人非常同意,和他说起一部叫做《英雄》的电影,里面的刺客正是悟出了和Q同样的道理,才在殿前放弃刺杀秦王。Q大为受用,直呼经办人是他的知音。——尽管他从未看过此部电影,只是觉得名字实在霸气。



现在Q是英雄了。他的民族主义情节空前高涨,当晚便刷了一宿的匿名论坛。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,Q决定将爱国事业进行到底。——他要去刺杀邻国总统。十二小时飞机后,他再次得到接见。对方听完来意,示意他大可动手,只是此举势必掀起战争,届时全世界都会站在领国这边。而Q也将成为历史的罪人,永远钉在耻辱柱上。Q听得头皮发麻,当即决定再次打退堂鼓。他绝不愿承认是自己欠缺考虑,于是向经办人表示,邻国缺陷是制度性的。杀死一个总统,还会有另一个总统,不能解决任何问题,不如看他们自取灭亡。经纪人深表赞同,称Q高瞻远瞩,有了Global Conciousness,懂了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。Q——当然没太懂这些鸟语,但国际词汇的出现,令他感觉自己的格局又上一个档次。他已超越了国与国的狭隘对立,超越了人类的权力架构,真正抵达神的层次:一视同仁的俯瞰众生。



然而问题已经出现。既然Q是如此的超凡脱俗,他又要去杀谁呢?Q陷入了忧郁。当天晚上,他终于观看《英雄》。得出一个结论:主角之所以可以超凡脱俗地放弃刺秦,是因为他没有背上合同。想到这里,Q决定连夜还俗。——他已经在不属于他的世界兜转太久,几乎迷失了本心。——他只是想要钱啊!



在表达对经办人推片的感谢后,Q重拾初心,信心大增,将思维放回到杀人上来。他开始在社会新闻里挑选自己的杀人对象。最初,他挑中了一名刚被曝光的杀人犯。对方相貌猥琐,待他却如兄弟般亲切,因为可以免于牢狱之灾,还能在死前上真人秀。——顿时让Q大倒胃口,感到格局被拉低。他转头考虑逃犯,但格局依然很低。——警察能做的事,他为什么要做呢?这根本达不到节目效果。他又考虑了强奸犯、贪官、商业诈骗犯、出轨明星、家暴名人、网络喷子。但这些人要么已被逮捕、要么罪不至死、要么格局太低。他已经历过人类权力的顶峰,自然看不上这些三教九流。格局一降再降后,Q终于发现是自己看的新闻媒体有问题,重要大事他们避而不谈,花边新闻却漫天流窜。而重要大事呢,又太过复杂,绝非Q的智商可以参与。倘若哪里有一桩隐秘的罪恶,只等Q像超级英雄般神兵天降,哪便好了。——但这隐秘的罪恶却不是Q能接触到的。而他自己的生活,又全然是一片空白,最大的恩怨不过是办公室纠纷。倘若他还是原本的他,那么在死刑犯里随便挑一个人便好了。但他已经体会过了三天封神的感觉,又怎甘心让自己的show迎来这种结局?



Q头痛欲裂。世上的罪恶不再勾起他的审判欲,只让他感到无尽的苦恼。他在签下合同时,根本不曾考虑过正义道德。但此后力量滋生的自尊,令他还想获得世人的认可,方考虑起正义道德来。然他终究不是大仁大善之人,谈及这些不过是想保全脸面。——于是格局才分外重要。一个借酒消愁的深夜,他向经办人说出了自己的苦恼。这些天对方就是他最亲近的人。经办人听完,微微一笑:您为什么要考虑这些呢?倘若你真的是好人,我们会选择您录节目吗?



Q如梦初醒:我并不是被偶然挑中的?



经办人说:是天意。——你是被大数据挑选出来的典型小丑。



那个夜晚经办人对Q说了很多话,包括挑选他的原因、节目剪辑的逻辑、最终展现的效果,以及因为Q迟迟不杀人,节目将被砍掉,他将面临违约起诉的宣告。尽管Q贡献过精彩的演出,但他拖得实在太久,观众已经厌倦了他软弱无能又好面子的小人形象,甚至有人质疑一开始就不该找这种业余爱好者录节目。既没起到教化作用,也没给到戏剧效果,也没有人性和道德的拷问,只有一个小丑在反复横跳。——在节目播出前,大数据想赶小丑的热点。但现在热点已逝,Q便成了真正的小丑。



这些指控令Q大为愤怒,他当即就想怒吼。但他很快意识到,这正是一个杀人的绝佳时机。他可以借故对经办人开枪,从而完成任务。Q正欲发作,对方却抢先下跪,神情悲戚无比。哥,原谅我。我是把你当兄弟,才背着公司说这些的……倘若你的节目烂尾,那我的工作也要完蛋,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……他的情绪感染了Q,很快他们便痛哭流涕地抱在一起,掏心掏肺地互说苦楚,仿佛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。Q一杯又一杯的喝酒,神智渐渐不清。他破罐破摔,绝望地抓住经办人的西装领带。兄弟,哥对不住你,你说的没错,我确实是废物,有贼心没贼胆的废物,连个人都杀不好,是我好高骛远,是我太要面子……我毁了你的节目,我也毁了我自己……求你给哥指条明路,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?



经办人开始向Q出谋划策,最后他们达成一致:最好的节目效果就是自杀。因为Q已经确确实实认识到了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。这既不违反主流道德,又不拉低节目格局——毕竟Q的存在才是拉低格局的真正原因。二人一拍即合,Q放下酒杯,豪气千云:如果我的牺牲可以换回兄弟你的事业,大哥我愿意!此事因我而起,也需因我而终……!经办人则大为感动,哥,你在这里不要走动,我去给你找把枪来……



枪拿来了,Q昏沉地接过。他神志不清地对经办人说,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想要忏悔。……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杀人,我只是喜欢说罢了,在我小时候……经办人温柔地拍拍他的背,哥,你放心说吧,这段反正会剪掉的……Q的手胡乱地寻找酒杯。我只有一次是真的动了杀心,就是发帖的那天晚上,就是那个晚上……



Q最终没有摸到酒杯,因为经办人把枪放在了他的手上。哥,别说了,上路吧。Q拿着枪,昏沉不已地点头。他当然没有忘记与经办人的诺言,因为对方正是他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,血浓于酒。——但在这时,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。在他一塌糊涂的人生中,有无数次这样的时刻。他每一个葬送自己的决策——杀人、签约、报复上司、成为英雄、成为神、还俗、自杀都是在临时起意中完成。现在,临时起意依然如约而至。Q颤抖着对经办人说,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。经办人说,什么?于是Q闭上眼睛,流下眼泪来。发帖的那天晚上是他人生中最有激情的时刻。在杀人尚未变成他的工作前,他确实拥有杀人这项爱好。那是一种无比美好的冲动。如果一切可以重来,他想要回到那个时刻…………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,于是经办人的声音大起来。哥?哥?Q却已听不见。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回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。那时他的心中充满激情、对世界充满愤怒、不愿向任何常理低头,如疯狗般愿意葬送一切。当时他已经写下完整的杀人计划,只是始终不曾执行。——那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计划:他下楼,杀死第一个见到的人。可是,所有伟大的真理都是简明易懂的……


经办人不断地摇他,于是混沌之中,Q的身体晃动起来了。左脚、右脚、左脚、右脚。Q在这步伐的摇晃中走出房门。一个西装革履、手提公文包的人正在门外,满身酒气,面容错愕。


Q微笑了。他举起枪。子弹正中对方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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